蜻蛉

顾千千的生日

顾魏并不喜欢过生日。

小时候，生日那天，一个小小的蛋糕，一根细细的蜡烛，点燃后，加上人影也只有四个。

胡杨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，尽管人少，她每年仍热衷于给顾魏过生日，而且所有的流程一套不落，唱歌、吹蜡烛、许愿。

其中，顾魏最不喜欢的，就是许愿了。每年都是那一个愿望，又每年都没有实现。但胡杨每次看着他，殷殷期盼着：“千千，该许愿了。”

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许下去。

但孩提时候他不懂掩饰，该显现在脸上的，皆会忍不住显现出来。

到后来胡杨也忽略不下去了，只得问道：“儿子到底许了什么愿？”

“我想，”顾魏认真地说道：“一家团团圆圆。”

那次是他九岁的生日，在以往的岁月里，他问过许多关于爸爸的问题。胡杨总是对他说：“爸爸很爱妈妈，也很爱千千，但由于工作的缘故，妈妈必须带你出国，不得已才分开。”

顾魏虽然年幼，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，他看着胡杨，将信将疑地。

胡杨赶紧补充道：“你看，你现在还跟爸爸姓的，因为你是爸爸妈妈相爱的证明。所以，你跟我一起生活，却永远冠着他的姓氏。”

闻言，顾魏大胆地表达了想过一个热闹生日的愿望。

胡杨思考片刻后，竟然答应了他。

于是，大半年后，胡杨带着顾魏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京。姥爷姥姥看见顾魏，开心到不行。他们早就想念这个外孙很久了，听说这次回来就不会再离开，更是激动，姥爷更是立刻打电话，找人帮忙解决顾魏入学的问题。

没过多久，顾魏还迎来了自己十岁的生日，那个生日非常热闹，不仅有姥爷姥姥妈妈，还有叔公舅爷爷姑奶奶姨奶奶几大家人。

唯独没有他最想见到的爸爸。

那天晚上，回家以后，他坐在客厅里，拆收到的生日礼物时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。

姥爷姥姥和妈妈那个时候关着门在里屋商量事情，他就自己去开了门。

门口站着一个爷爷，他见过，是隔壁邻居家的爷爷。

那个爷爷拿了一把木制的小刀，递给他说：“千千，爷爷听说你今天十岁生日，特意给你雕的，送给你。”

那把刀很古朴，但隔壁爷爷雕刻的功底很不错，上面还有两个端正的小字，正是他的大名：顾魏。

“谢谢爷爷，我很喜欢。”顾魏接了那把刀，有点爱不释手的，他侧过身：“爷爷您进来坐，我去叫我的姥爷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隔壁爷爷阻止道，他打量着顾魏：“我就是来给你送个礼物。”

隔壁爷爷走后，顾魏开开心心地玩了一会儿小木刀。这把刀刻了他的名字，而且是他的大名，让他更是喜欢。

男孩子大半是对自己大名有执念，当别人用大名称之时，总是能感受到最大的尊重与重视。

当晚他就因为这把刀，下定决心，要像妈妈一样，做一名医生，将来拿真正的手术刀。

尽管后来他知道了，隔壁爷爷送给他的小木刀，并非手术刀，而且缩小了尺寸的军刀。但决心一旦下定，便不会轻易更改了，他依然选择成为一名外科医生。

生日礼物里，还有一把水枪，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送的。第二天中午，顾魏便开开心心地拿了水枪，但院里的水池里去取水。

中午院里很是安静，一个人也没有，全是苍翠繁茂的枝叶。顾魏取了水，朝着大树喷射，一会儿左边，一会儿右边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
却不想那边大树下，突然走出来一名解放军叔叔。顾魏来不及收水枪，便喷射了他一身。

哎呀……闯祸了。

顾魏刚要道歉，却见解放军叔叔摇摇手，对他说：“没关系，小朋友。我儿子比你大几岁，也跟你一样调皮。”

这位解放军叔叔长得十分英俊，顾魏看着他便觉得亲切无比，有笑意忍不住地从心底冒出来，展现在脸颊上。那时他虽然胖乎乎地，眼睛却依然又大又长，笑起来的时候，弯若月牙，着实可爱。

但在听到解放军叔叔说他儿子时，顾魏莫名有股难受的滋味涌上心头，突然就笑不出来了。

偏偏解放军叔叔还在说：“可惜我爸爸马上要搬走了，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这边，没机会带我儿子来找你玩了。”

神差鬼使地，顾魏也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有种无名火起。他朝着刚转身打算离开的解放军叔叔的背影，举起水枪，又是一股急促的水柱，准确地击中解放军叔叔的后背。

解放军叔叔身影僵了一下，转过身来，对上顾魏的目光后，竟低下头笑了笑，随后说道：“太调皮了，快回家去吧。对我没关系，对别人不要这样。”
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有种特异的魔力，顾魏忍不住便点点头，答应着回家去了。

这位叔叔虽然就给顾魏印象深刻，但那是对他而言，也只是生命里的过客，后来也再无交集。

况且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
那天晚上，胡杨到他的房间里，给他盖好了被子后，便消失了。

顾魏有了姥姥姥爷，有了新的同学，却再也没有了妈妈。

有时候顾魏甚至在想，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对胡杨说，想有热闹的生日，那么胡杨就不会带他回到北京，也不会突然消失。

从此，顾魏便不愿意再过生日。

虽然胡杨回来了，顾魏却依然不过生日。他总是担心，自己热闹一回，便会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。

他赌不起。

后来一一出生了，也问过他：“哥哥，为什么，只有，一一，吹，蜡烛？”

她那个时候刚学会说话，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，奶声奶气的。

男人对于这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完全没有抵抗力，顾一野没有，顾魏也没有。父子俩争着做一一的“骑士”，而顾魏常常仗着自己年轻更会玩小孩的游戏，把一一从顾一野身边“拐”出去。久而久之顾一野都有怨言了，让顾魏赶紧生一个，不要总跟自己抢女儿。

在面对一一的问题时，顾魏只能说：“哥哥是成年人，而且已经结婚了，就不能再过生日啦。”

一一成功被他骗过，却偏偏又被新的名词吸引住：“结婚？为什么？”

“就是跟另一个人组成家庭，生活在一起。”顾魏解释道。

一一兴奋地跳了起来：“好！一一，结婚！”

吓得顾魏赶紧捂她的嘴，前后左右瞧了瞧，这话要被他们的亲爹听见了那还得了。邻居家的小男生见一一长得可爱，每次看到她，都会给她糖果。这件事被顾一野知道后，硬是不让一一再跟小男生玩了。

还说：“这么小就被人拿糖果哄到了，将来怎么办？”

顾魏不明白，小孩子之间的玩耍，顾一野为何如此计较。胡杨偷偷对他说：“你爸爸小时候经常帮我打架，后来我喜欢他，他便以为是这样的原因。其实，如果不是因为他长得帅，打一辈子架我也不会喜欢他。有他和你天天在一一眼前晃，小丫头审美早就被提升到了极致。邻居小男孩那模样普普通通，也不知他担心个啥？”

这席话听得顾魏顿时哭笑不得，爸爸努力在做一个英雄，可妈妈却很纯粹，就只看脸，这可还好。

还带坏了他的高浠，以前高浠多端庄正经一姑娘，现在倒好，时不时会冒出一句：“老公，你可真帅。”

那天还没下班，顾魏就听见有人敲他办公室的门，打开一看，竟然是只有他小腿高的小不点儿一一。二话不说赶紧蹲下去抱起来：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
“妈妈，上班。”一一回到道，口齿倒是很清晰伶俐：“哥哥，副教授，棒棒哒。”

没错，顾魏刚被评上了副教授。而且，还是华清大学附属医院最年轻的副教授，没有之一。

在顾魏看来，这样的成就，马马虎虎，也就能让背后说他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的人少一点而已。

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，一直制止自己对高浠产生感情，谁知世事无常，人怎么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心。他终究还是，心甘情愿做了那个众人口中的、高副院长的乘龙快婿、高家千金的小白脸。

下班后，顾魏去找胡杨，才发现她居然已经回家了，因此他不得不把一一送回去。他去敲高浠的门，敲开后，别的医生告诉他，高浠有事，半下午就离开了。

顾魏只得一个人去送一一。

到家后，他推开门，发现站在门口的，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顾衡，赶紧喊了一声：“爷爷。”

一一立刻伸出手：“爷爷，抱抱。”

顾衡笑眯眯地从顾魏手里接过一一，掂了掂：“一一公主又长重点了一点。”

他喊的是一一最喜欢的公主称号，不料一一却嘟起了嘴：“重，胖了，减肥。”

顾魏闻言立刻去寻找胡杨的身影，不用说，肯定是她天天把减肥挂在嘴边，被一一学到了。

这一瞧才发现，客厅里的人真不少，甚至连姥爷姥姥也在。

在众人的目光下，高浠捧了一个蛋糕，从人群里，走到顾魏的身边。蛋糕上点燃的蜡烛，正好是数字三十。

见顾魏愣了愣，胡杨对顾一野说：“傻儿子，这段时间为了评级的事情，过得不知天日，把自己生日都忘了。”

高浠看着顾魏：“生日快乐！”

“哥哥，生日快乐！”一一大喊了起来。

随着这句童声，顾魏回过神来，他看着高浠，嘴唇动了动，却什么话都没说，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胡杨。

妈妈，若我吹了蜡烛，你会消失吗？

胡杨似乎明白了什么，她走了过来，对他说：“不会！”

儿子，妈妈不会再消失，而你，也不会再孤独。

顾魏低下头，闭上眼睛，默默祈祷：愿我妹一一，能在双亲的关怀下，无忧无虑地长大。

随后，他吹熄了蜡烛，在袅袅青烟里看着胡杨，眼睛也不敢眨，直到烟雾散去，而胡杨还在那里看着他笑，这才放下心来。

在众人的掌声里，高浠和一一竟同时凑了过来，在顾魏的左右脸颊，各印上一个吻。那一刻，顾魏的心便彻底安稳下来，至亲挚爱均在身旁，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。

回程的路上，顾魏单手握着方向盘，腾出一只手牵着高浠的手：“浠浠，你会不会怪我？把第一块蛋糕，给了我妈妈。”

“怎么会？”高浠拍拍顾魏的手：“你的生日，也是她的受难日，理所当然，第一块蛋糕应该是她的。”

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，跟以往不太一样。以前即使她安慰他，也不会这样说话。

顾魏突然看向高浠：“你……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？”

“老公，你的洞察力太敏锐了。”高浠夸赞一句后，低下头，表情有点羞涩：“其实，也没啥大事，就是……你要做爸爸了。”

顾魏手里的方向盘差点脱手，这还不算？什么才算大事！

回家以后，过了很久，高浠已经睡熟了，他还在激动。忍不住拿出手机，在他的那个医学世界里，发了第二条不是工作内容的朋友圈。

配图是临睡前拍下的，他握着高浠的手，两只手一起叠在高浠肚子上的照片。

配字则是：三十而立，三十成仨。